刚行至道观门口,便看到一木在扫着观中树下的落叶。这回再来,便是一回生两回熟了,两人便没站在门口等。
走至一木师傅身旁行礼道:“一木师傅。”
那人转过身来,行了道家礼仪后,道:“小道并非一木,道友唤我一泊便可。”
两人这才瞧仔细,果真不是一木,只是二人太过相似,不仅是身量,就连肤色、气质、说话的语气,停顿的腔调等等等等,几乎看不出区别,好似双胞胎,但要仔细瞧,又看得出分别。
“小师傅恕罪,我二人并未想冒犯师傅。”傅彩霞道。
两人尴尬不已,昨日下山之时,一木师傅还叮嘱过,切莫认错了人,今日一进来便如此唐突。
“无妨。”一泊笑着回道,“只是,这山中还有四人,道友莫要再认错了。”
“师傅是说,这观中与你长相相似的还有四人?”陆砚尘道。
“小道认为,我们并不相同。”一泊笑道。
“嗯,唐突师傅了。只是不知若我们要见昨日那位道长,又该去何处寻?”陆砚尘道。
“二位道友在观中寻找便可,有缘自会见到。”一木道。
缘?究竟是什么缘?
“那这道观,我们可何处都去得?”傅彩霞问道。
“自然,道友请便。”一木道。
一泊说完便自顾自地扫起了落叶,不再回复二人。
见状,二人便跟随着昨日的记忆去寻找道长待过的那间禅房,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,这间屋子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。
随后,两人便沿着道观,将整个道观都找遍了,也不见师傅门口中所说的‘缘’。
从早上找到傍晚。没找到道长,倒是将一木、一明、一沙、一钰、一泊五位小师傅偶遇了个遍,只是,再向他们打探消息,皆是一样的说辞。
陆砚尘他们两个一边感叹他们五个怎么如此相像,一边感叹这位道长真是高深莫测,这小小道观,甚至后山树林他们都找了,就是找不到。
若不是午间小师傅留他们用了斋饭,今日就算不是累死,也要饿死在这仙山上了。
眼看太阳也快下山了,二人心中也是焦虑。
陆砚尘站定,瞧着观中最高的那处高塔,心中有了想法,他指着那处高塔,对傅彩霞道:“我们去那里看看。”
“好。”傅彩霞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跟着他就走。
两人行至高塔,一直上到了第十层。身上的一身伤本就好得不利索,今日又劳累成这般模样,陆砚尘用袖袍给傅彩霞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。
两人来到第十层的露台朝下望,一时被所见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。在此处往下望去,居然同他们在下面所走的布局完全不同,且这个排布交错复杂,活像一盘惊心动魄的棋局。
“我记得九层有笔墨。”傅彩霞道。
“我去拿。”陆砚尘也快速反应过来。
两人担心每个人眼中看到的布局又是另一番景象,随即决定每人都画出一幅图来,再作比较。
随着天色渐渐暗去,两人也画完了整幅排布。
将手中的两幅图纸一对,并无偏差,看来这座高塔之上所见的道观,才是真正的道观。他们用笔圈出了昨日那间禅房。
“快走。”陆砚尘道。
“嗯。”
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块,这道观高深莫测,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故,如今天色还未完全变暗,要尽快下去找道长,避免天黑后道观的格局再度发生变化。
两人快速跑下高塔,确定了那间禅房的方位,便沿着途中所画的路线行走。路上遇到阻碍,一咬牙一闭眼,权当无物地往前走。竟真的能够穿过阻碍,这道观中果真玄妙。
等到真正到了图纸上所圈之处,果然看到了那间禅房,里面正亮着灯,道长的身影被映在闭着的门上。
两人欢喜,纷纷感叹,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原来,‘缘’竟是这个缘……(注1)
二人走近,轻敲了房门
“进吧。”道长空灵的嗓音自里面传出。
二人推门而入,便见道长正盘坐在蒲团上,这次是正面对着他们。道长头发中的黑发已经很少,白发居多,身体上的气质也感觉不出年轻,像是位得道的老道,但观其面相,清秀干净,没有褶皱,又好似刚至中年。若全凭想象,还真难将这样一个人组合起来。
“傅姑娘还有话说?”道长淡然开口问道。
“哦”傅彩霞赶忙会过神来,答道,“是。”
“道长昨日所言,一是忧虑我女儿身,难当大任,二是忧虑我身份尊贵,看不清人间百态。今日便是带着答案来寻道长。”
道长道:“那便说说看。”
傅彩霞整理了一下思路后侃侃而谈:“我生来便是女娇娥,受着世间俗礼困于四方宅院之中,无法改变世人对我的看法,但有先生授我诗书,让我获得见识,俗尘凡事外,仍有人如一木师傅般视这桎梏如无物,将女子同男子一视同仁。”
她仔细端详着道长的面部情绪变化,又继续道:“因而我认为,道之所求,在乎我心。别人所想,皆与我无干,如今我以女儿身欲做我所谋之事,不去想男女之别。”
“而身份之别,是谓千金,今日我一身素衣,不配钗环来见道长,谨以傅彩霞之名走傅彩霞之路,求道长赐教。”
道长眉眼微弯,情绪总算是有了波动,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,但他并未开口说话。
见状,傅彩霞慌忙跪下,陆砚尘也跟着跪下。
“若道长肯帮我,绫罗绸缎皆可抛,从此不再佩钗环。”
她言辞恳切,目光灼灼地看着道长伟岸、仙风道骨的身躯。经历了“不识庐山真面目”一事。她更知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而她想学的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本事,正是这位道长所有的本事。
“绫罗绸缎皆可抛,从此不再佩钗环。”道长低声重复了一下她的话,眼中晦暗,不知在想些什么,过了片刻,他唇边的笑意变得明显。
“那陆公子是如何想的?”
久久未曾发言的陆砚尘听其点到了自己的名字,忙道:“她要做这些事,我陪着她。”
“嗯……”道长眼神流转,又不知在思考什么,半晌才道:“我确实有法子解决你们现下之困扰,不过你们若想在这香泥山拜师学艺,得通过我的考验才可。”
考验?什么考验?来见道长之前已经那么多考验了,怎么还没完?
两人对视后,对道长点头道:“好。”
道长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,从袖袍中掏出一幅不是太大的牛皮画,叫他们二人上前接过后又问道:
“可曾见过一木他们五个了?”
“见过。”二人应答。
“那便好。”道长满意地点头,“那你们便从图中选出哪位是一沙。”
说完他闭上了眼睛,静静的等待。
二人看着手中画卷,上面画着五个人的背影,穿着相同,但姿势动作形态各异。
画卷正中一小道直直的盘腿坐在地上,正面应当是双掌合十的状态。右侧,一小道手中拿着一根树枝站在树下,左上角的高塔之上,一小道正在点着灯笼。上部中间的悬崖瀑布间,一小道正拿着葫芦接水。右边的一排商铺中,一小道背着手,拿着一枚金珠立于屋檐上。
这五个人正是观中的五位道童。只是,他们真的太像了,方方面面的像,今日在山中遇到他们,面对真人的背影尚且分辨不出他们是哪位师傅,何况如今隔着一幅画呢。
两人交替着看着手中的画卷,眉头紧皱,都在心中沉思。今日上山之时,每逢遇到他们其中一人,第一面时,都是背对着他们的。到底有何不同?
陆砚尘接过画卷细细观看,傅彩霞闭上了眼睛。开始重新回忆今天遇到他们的场景。将画卷上的人带回那个时候。
今日下午,他们是在后山塔林中遇到的一沙师傅,届时一沙师傅也同一泊一样在洒扫。第一次见到他时,他也是背对着二人。
陆砚尘上前轻唤:“小师傅。”
那小道文质彬彬的转过头来,平静的看着他们。
傅彩霞也上前问道:“敢问师傅是?”
那小道回道:“小道一沙。”
回忆到此处,傅彩霞将一沙所有的动作都融入到那幅画卷中,试图在脑海的幻像中辨认出哪位是一沙。
她在幻想中轻唤:“一沙师傅。”
可在她脑海中呈现出来的这几个人皆不曾回头,一通乱想却毫无头绪,她茫然地睁开了眼睛,蹙眉再度去深思。
这时的陆砚尘用手摩挲着画卷,指尖停留在右侧拿着树枝的那个小师傅身上。虽然是一幅画,但他总感觉这人的气息十分熟悉,一种相伴许久的感觉。
突然,傅彩霞心中一震,豁然开朗,道法自然,万宗归一,是道!
“我知道了!”同一时间,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。
道长也缓缓的睁开了眼睛,此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,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,禅房内烛火摇曳。
“陆公子先说。”道长开口。
“我选树下折枝的那位道长。”陆砚尘道。
“嗯,”道长砸吧了一下嘴唇,什么都没说,又看向傅彩霞道,“傅姑娘。”
傅彩霞眼眸明亮,道:“我认为是坐在地上的师傅。”
道长问道:“你二人为何做出这个选择?”
陆砚尘道:“说来神奇,总觉画中有仙人指引,总觉得他身上的气息,很熟悉……”
他皱眉回忆,却又想不出在哪里或是曾经是否真的见过这个人,就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这个。
傅彩霞道:“今日入观时,一泊师傅曾说过,道中还有四人,一木师傅也说不要将他认错了,说明他们心中也清楚几人是相似的。”
“可一沙师傅又说,他认为他们几人并不相同,相融相斥,互为阴阳。所谓道法,万变归一。所以我猜测,五位道长正对五行。”
“而图中手握折枝的是五行之首一木师傅,塔上点灯的是一明师傅,商檐点金的是一钰师傅,崖边承水的是一泊师傅,而正中盘坐的正是一沙师傅。”
道长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,看来两人中是有人做对了选择。
他不慌不忙地悠悠开口,道:选好了人,便选好了路,此局,仅傅姑娘一人选对。”
虽说傅彩霞在说出答案之前已经确信了答案,但听到道长所言还是变得慌乱,她无措地看着陆砚尘,又看向道长:
“道长,我同哥哥仰慕道长本领,皆诚心求学,一时运气差异,恳请道长再给个机会。大恩大德,无以为报。”
“霞儿。”陆砚尘望向一向高洁的傅彩霞,今日为给他寻一机会苦苦哀求的模样,心中说不出的滋味。
道长也不急,道:“人各有道。既然前面的考验已经通过,我便不会赶他下山。”
“多谢师傅。”傅彩霞忙跪拜感谢。
“多谢师傅。”陆砚尘也跪拜致谢。
“要成你心中之事,文韬武略皆不可短,自明日起,你二人便由一木五人传授阴阳武学。而你……”道长话锋一顿,又看向了傅彩霞,“每日辰时,便到禅房中来,我亲自教你。”
傅彩霞再次看向了陆砚尘,看得出来眼中对这个结局还是有些不满。
“好,多谢道长。”陆砚尘对傅彩霞一笑,率先对着道长谢道。
见状,傅彩霞抿了抿唇,也不再多说什么了,也道:“多谢道长。”
“嗯。”道长停顿片刻说道,”“以后在山中的时间,唤我师父便可。山下你们想知晓的情况,我自会告知你们,此期间不可下山。时间到了,我自会准你们下山。”
两人面对这个规矩有些犹豫,还是答道:“是,师父。”
道长又道:“若是有朝一日下了山,便不许再回来。”
两人疑惑不解,不过此处确实隐蔽,外来者稀少,道长这样做也是有他的道理,答道:“是。”
“嗯,如此,你们便回去吧。”
这时,一木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,已经站在了门口。
“傅姑娘,陆公子,房间收拾好了,跟我走吧。”
他清秀俊雅,还是那副文质彬彬,清风朗月般的模样。
随后,傅彩霞二人便跟着一木离开了。
道长抬手,禅房的门便关上了。
他抬指在空中一点,面前便出现一个幻像棋盘,上面还未落子,空落落的。
“天地棋局,开!”
随着他话落,霎时,金光沿着棋盘上的脉络流转。
他双指一夹,手指间便凭空多出一个黑子,他用力地点在了棋盘正中。
“天元子成。”
禅房无风自生,吹得道长的衣袍猎猎摆动。一阵后,棋盘又变回了原先的模样,他衣袍在棋盘上一挥,那棋盘便消失不见了。
他缓缓合上了双目,嘴角透着高深莫测微笑……